The last day ﹝3﹞〈古雷加洛〉
*2019/12/8 已出同名普羅米亞個人誌《The last day》，詳情可點這裡。
〈三〉
他和古雷再也沒有機會重新來過，不管是懊悔抑或是自責，都無法改變他們之間已經被強迫畫下休止符。
「請問你是哪一位的家屬？」站在櫃台的工作人員抬頭看了一眼加洛，便滿不在乎地低下頭繼續盯著電腦螢幕，臉上的眼鏡反射著螢幕的藍光，但加洛並沒有被對方的無理態度影響，他依舊從文件夾拿出身份證明文件，擺上櫃檯的桌面。
「古雷‧佛塞特。」他緩緩地唸出名字，每個音節宛如充斥著加洛過於飽脹的情感。那是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最常脫口而出的名字──畢竟這個重要無比的名字幾乎佔據了加洛超過三分之二的人生，
櫃檯的工作人員抬頭看著加洛的表情有些詫異，而他看著對方眼鏡下的目光，從大戰結束後他看過太多、太多次這樣的眼神──質疑、驚訝、厭惡，甚至憤怒，在他把桌面上的文件向前推了一點後，耳朵上打了數個耳洞工作人員才回過神。
「旁邊五號大門。」彷彿想要快速解除這樣尷尬的氣氛一般，那名工作人員快速地檢查了加洛帶來的文件後，便指著不遠處的一扇鐵門說道。
「謝謝。」加洛向對方道謝後轉過身，工作人員指出的的鐵門距離並不遠，但是當加洛邁出步伐時，卻希望自己可以永遠走不到，那他就可以再逃避一下子，不用直接面對事實。
艱難的路途讓加洛不得不走到一半就停下雙腳，腳踝上宛如被人綁上千斤的鉛塊似的，每一步都沉重地讓他無法前進，連原本走在他後方的里歐都追上他的腳步，即使已經在心裡演練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換到現實終究困難許多。
加洛深呼吸一口氣，忍不住又扣住脖子上的領結，在嘗試鬆開衣領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指不斷地顫抖，他試著握緊拳頭又鬆開，來回重複好幾次，直到握緊的指甲刺進手掌心，五指的關節泛白。
走到加洛身旁的里歐也跟著他停止前進，一起並肩站在五號大門前不遠處，過了許久，里歐才開口劃破幾乎結凍的空氣。
「如果你不去，他就會一直在那裡。」
因為除了加洛之外，再也不會有其他人來到這裡，加洛所有的情緒交揉成一團打成死結，好像只要往心上加上一點重量，他就會整個人崩塌，在里歐的面前徹底粉碎，隨著冷風灰飛煙滅。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沒有被陽光洗禮的皮膚被指甲壓出了明顯的半月型紅痕，但比起這段日子所承受的痛苦，手上的壓痕不過只是它的千萬分之一，加洛壓抑著立刻轉身離開的念頭，再次跨出步伐。
加洛向五號大門旁的警衛報出名字後出示手中的文件，他沒有漏看那名中年警衛眼中露出和剛才那名工作人員一樣複雜的神情，在鐵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寒冷氣息襲上全身，他反射性地縮了縮身體，便逕自地往裡頭走去。
「我不進去了。」往前走沒幾步，里歐的聲音就從加洛的後方傳來，他回過頭，看見對方倚靠在門邊，搖了搖頭，「你有很多話要跟他說吧？」
他眨了眨眼睛當作回答，周圍的溫度隨著加洛越接近盡頭而逐漸降低，冰冷的空氣隨著他的呼吸進入身體，加洛不禁打了冷顫，走道兩旁的金屬櫃子不斷向前延伸，不太明亮的走廊終於來到盡頭，一名穿著白長袍的女子站在其中一個櫃門前，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包頭，對方在看見加洛後推了推戴在臉上眼鏡。
「古雷‧佛塞特的家屬？」女子向加洛問道，隨即又接著說下去，「我是碧斯特，法務部特別派遣法醫。」
碧斯特在加洛點頭之後從白長袍的口袋裡拿出米色的橡膠手套，快速而熟練地戴上後，伸手拉住金屬櫃門的拉環，她抬頭望著一旁的加洛說道：「接下來請你確認死者的身分。」
櫃門打開的金屬摩擦聲在整個空間中迴盪，傳入加洛耳中顯得有些刺耳，他在碧斯特拉開冰櫃時轉開了目光，加洛有如再次回到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新聞記者用著平板的腔調念著手中的講稿、瀰漫在身體周圍的潮濕空氣、從屋外傳來眾人的歡呼、窗戶縫隙吹進來的寒風、摔落地面而碎裂的茶杯割傷手指的疼痛，記憶中的知覺佔據了加洛的身體，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將那些感覺隔絕在外。
『你有很多話要跟他說吧？』腦海中又傳來里歐剛才對他說的話，加洛緩緩睜開雙眼後，映入眼簾的情景讓他楞了好一陣子，一直到碧斯特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將他一把拉回現實世界之中。
「抱歉，我有點恍神。」加洛不自主地想對碧斯特投以禮貌性的微笑，但臉上的肌肉只是抽動了幾下，不再受他控制，「身份⋯⋯確認。」
躺在冰櫃裡的古雷像是睡著了一般，只是臉上少了過往那樣紅潤的血色，加洛幻想著，或許下一秒，古雷會就睜開那對紅色的眼眸，如同以往那樣叫他滾得越遠越好，或者是說再也不想見到他那張蠢臉，不過那些話語都僅止於他的想像。
古雷沒有醒來，加洛咬住自己的下唇，在他收到政府派發的死亡通知時，身體的某一處猶如被掏空成了無底的黑洞，他拼命地抓住黑洞旁的石壁，撐在向下墜落的邊緣，然而最後他氣力耗盡，只能鬆手讓自己跌入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
「我可以⋯⋯握他的手嗎？」他看向碧斯特，而對方鏡片後方原本波攔不經的表情，在這一刻卻流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如果不行的話也⋯⋯」
「可以是可以，不過⋯⋯」碧斯特面露難色看向走廊外，目光又回到加洛身上，「我會在門口等你。」
加洛沒有目送碧斯特的離開，而是站在古雷身旁，雙手已經停止顫抖，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碰上古雷的指尖，一點一點地沿著手指向上移動，最後，他將整個手掌覆蓋上古雷的，輕輕握起。
加洛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沒到孤兒院之前，他曾經短暫雨古雷一起住在狹小的租屋處，每天上學的路上他會牽著古雷的手，但現在加洛手中卻只感覺到冰冷和僵硬，一點也不像記憶中那樣溫暖而柔軟，他收攏自己的手指，將古雷的手完全包覆，冰櫃的低溫讓古雷的皮膚上還殘留細小的結冰，刺在加洛的手掌裡，也刺在他的心裡。
他總以為無以名狀的悲傷會在這一刻被眼前的現實撫平，加洛不自覺地咬著嘴唇，細微的疼痛帶來鐵鏽和血腥混雜的味道在口腔擴散，胸口下的心臟像是被人用帶著尖刺的繩索緊緊綑綁，每一次跳動都讓加洛更加疼痛。
如果構築人生的根基被狠狠拔除，他又該怎麼繼續前進？
曾經在監獄時拒他於千里之外的古雷，最終也只能以這種方式讓他們彼此再相會，加洛拿起碧斯特留在一旁的文件板，上面寫著今天將會安排遺體火化，從執行死刑至今都沒有掉下一滴淚的加洛，終於承受不住癱坐在冰櫃旁的椅子上，他依舊握著古雷的手，抬頭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思緒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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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走出冰櫃室，讓他回過神的是里歐遞給他一塊麵包和一罐礦泉水，他從走廊的椅子上抬頭望著眼前的友人，而對方只是晃了晃手中的麵包，示意要他接下，然而見加洛似乎沒有反應過來，里歐乾脆直接把食物塞進他的手裡。
里歐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僅僅是安靜地和他一起坐在長椅上，冰櫃室外的走廊十分寧靜，只有細碎的人聲從遙遠的外頭傳來，加洛把臉埋進自己的手掌中，他多希望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惡夢，夢醒之後，他還躺在熟悉的床上，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蝴蝶，或許當他離開床舖、踏出房門外時，就會看見古雷坐在餐桌的那一端，手裡還拿著尚未看完的書，對他說早安。
但就算加洛在腿上捏出一個又一個瘀青，疼痛依舊沒有讓他從名為現實的惡夢中清醒，加洛放下手掌，從窗戶外透進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眨了眨眼睛，往光線的方向伸出自己的右手，背光讓他的手掌鑲上了漂亮的金邊，有如在下一秒，他就會抓住眼前所有的光芒──就像他夢見的光球一樣。可是他收緊手心，卻只有陽光的溫暖短暫停留在掌心，當加洛再次攤開自己的手掌時，他盯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酸澀感爬上他的鼻腔，他大力地吸了幾口空氣，卻還是壓不下擴散的鼻酸。
加洛雙手壓住膝蓋往上一撐，他在離開座位後，穿上原本蓋在腿上的西裝外套，看見他要離開的里歐出聲叫住他：「你要去哪裡？」
「陪他。」加洛看著透過窗戶撒落一地的陽光，他深呼吸一口氣試著穩住自己的聲音，但卻發抖的尾音依舊露了餡，「就像你說的，我有很多話要跟他說。」
加洛往走廊的盡頭走去，如同他曾經不斷看著古雷的背影前進，只是這一次，是他最後一次向古雷走去。
剛才撇開的情緒跟著他腦海中回放的記憶湧現，應該是色彩斑斕的美好記憶卻漸漸褪色、片片掉落，只留下令人悲傷的部分，在推開通往火化室的大門後，排山倒海而來的情感在一瞬間將加洛整個人埋沒。
痛苦、不甘、失落、絕望、懊悔，將加洛僅存的理智完全覆蓋過去，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古雷了，僅存在腦海中的回憶來回反覆播放，提醒著加洛他始終不願意面對的真實。
他慢慢步向玻璃窗前，玻璃窗後方擺著一具面向閘門的墨黑色棺木，加洛意識到那是古雷的棺木時，原本高掛在牆角的廣播傳來劇烈的刺耳響鈴，深灰色的閘門發出喀的一聲巨響，橘紅的火舌便從開啟的門扉中央竄出，加洛的眼淚終於在剎那潰堤，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哭。
「古雷！古雷！」他撕心裂肺般隔著玻璃大喊，雙手捶在冷硬的玻璃上，痛徹心扉地吶喊著。
「我說過要救你的！」
「我不會再叫你旦那了。」
「是我的錯⋯⋯」
「活下來⋯⋯」
黑色的棺木緩緩進入閘門，在加洛面前被猛烈的火焰吞噬，他雙腳無力地跪在地板上，手掌沿著玻璃下滑，那些從未說出口的不安和憤怒都和淚水一同滑落臉頰，加洛身上的偽裝一點一點剝落，最後棺木在閘門關上後，徹底消失。
他還記得古雷牽著年幼的他過馬路的手有多麼溫暖。
他還記得當他在學校闖禍時，古雷向導師道歉的身影。
他還記得市政廳前頒獎台上古雷的笑容和說出口的話語。
他還記得在監獄時即便要他不要再來卻總是會見他一面的古雷。
所有的回憶有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在加洛崩潰的情緒裡失速滾落，雪球把關於古雷的一切都聚集在一起，最終與現實猛烈地對撞，在加洛的心裡碎裂成片。
「回來啊⋯⋯」加洛哭紅雙眼，像是哀號又像是乞求，然而眼淚依舊無法停止地落下，他和古雷再也沒有機會重新來過，不管是懊悔抑或是自責，都無法改變他們之間已經被強迫畫下休止符。
「不要留下我⋯⋯」
他甚至沒能在最後與古雷道別，懊悔先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見骨的傷口，自責又再往加洛的心上重創砲擊，加洛帶著一身血淋淋的創傷，就此跌入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之中。
「對不起，古雷。」加洛哽咽地開口。
對不起，古雷，我沒有留住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