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情要：﹝1﹞

*2019/12/8 已出同名普羅米亞個人誌《The last day》，詳情可點這裡。

〈二〉

「你現在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里歐握緊拳頭想著，加洛明明是笑著，卻比哭泣還要難看。

他在烤麵包機的計時器響起前一刻踏出浴室，從廚房傳來陣陣香氣佔據他的嗅覺，加洛拿著剛烤好的吐司咬了一口，鬆軟的口感在嘴裡散開。他看著餐桌另外一邊的空位，又不禁開始想像，或許下一秒，還沒換下寬鬆睡衣的古雷會慢慢走出房間，用著有些含糊不清的聲音跟他說早安，然後坐在餐桌的另一頭，喝著他剛泡好的咖啡，如同以往那樣稀鬆平常的畫面，現在只是對方偶爾睡過頭才沒有出現罷了。

加洛將吐司一口接著一口放進嘴裡，但他的等待卻沒有得到回應，古雷並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出現在餐桌上，直到餐盤裡的吐司只剩下一半，餐桌另一頭的位置依然空無一人。未來的某一天，他或許就能習慣這樣的生活，住在乘載著所有回憶的房子裡，獨自吃著三餐，在寬敞的沙發上一個人看著電視，加洛在走回房間時這麼想著，不過也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習慣，就像火焰在他手臂上留下的傷疤，即便皮膚上的紋路會隨著時間淡去，卻永遠不會從他的身上消失。

他輕輕推開房門，那套西裝再一次出現在眼前。加洛邊走邊脫掉身上的T恤，換上那套合身的黑色西裝，襯衫柔軟的布料摩擦過手臂的皮膚，和平時隨意地穿著不同，他仔細地扣上襯衫的第一顆扣子，抵在喉結上的領子讓加洛有些不自在，他拉著領口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可是並沒有讓束縛的窒息感消退。

或許這股窒息感早已存在，只是讓他無法呼吸的並不是身上的衣物，而是一條從加洛的記憶伸出的隱形枷鎖，從內心深處繞上他的脖子，勒索每一口呼吸裡的氧氣，將加洛禁錮在回憶之中，無法解脫。

他拿起衣架上連同西裝一起訂製的領帶，在全身鏡前熟練地將細長的黑色布料繞上頸部，領結在領口交錯，加洛不禁想起剛上國中的某天，古雷站在他的背後，寬大的手掌抓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帶著他打了人生第一個領結。

『從左邊繞兩圈。』加洛似乎還能聽見古雷在他耳邊念著那段口訣，他不自覺地開口跟著無聲默念，『往後套半圈，壓住前面一圈。』

他拉緊領結，原本細長的布料在領口中央形成一個方形，加洛將方形兩邊的折線拉直，再稍稍調整領帶的位置，他呆站在全身鏡前看著自己的倒影，領子乖巧地立在脖子旁，襯衫燙得整齊而平順，一切都很完美。

畢竟，就算看不見，但他可不能讓古雷丟臉。

加洛不由自主地又拉了一下領結，他不確定這種領結打法適不適合身上的西裝，可是他只會唯一一種打法，也是古雷教他的唯一一種，他放任記憶在他的腦海不斷重播，卻也讓加洛突然開始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懼之中。

過往的回憶宛如潮水般湧上岸邊，純白的浪花在拍打上沙岸後帶走金黃色的沙粒，就像加洛對父母的記憶，被時光悄悄帶走，被歲月偷偷侵蝕，或許有一天，他會像是忘記父母面容那樣，也忘了古雷的長相。

加洛摀住自己的臉，好像這麼做就可以挽回那些從握緊的指間流逝的記憶，但思緒像是沒有煞車的火車，橫衝直撞地往他最不願意面對的現實奔去。

直到門鈴響起，響亮的鈴聲將深陷泥沼的他拉回，加洛揉了揉自己的臉，在踏出房門前，他從西裝外套的口袋拿出一張對折的白紙，看起來無害的紙張卻讓加洛面對彷彿洪水猛獸般，他猶豫幾秒鐘後，終究還是攤開那張紙，平板的黑色字體映入眼簾，再一次刺進他的胸口。

法定繼承人：加洛·提莫斯。

-

里歐按下電鈴，他站在公寓前等待了一段時間，才等到穿著西裝的加洛來開門，雖然對方的臉上掛著笑容，但依然隱藏不了疲倦的神態，里歐不打算點破加洛，畢竟那並不是他今天來這裡的目的。他在玄關脫去腳上的靴子，整齊排在鞋櫃前方，他沒有忽視擺放在一旁的另外一雙皮鞋，雖然鞋跟有明顯的磨損痕跡，但鞋面已經被人好好地上過蠟，可以猜測主人非常珍惜這雙鞋，里歐盯著它幾秒鐘，便被加洛的聲音轉移了注意力。

「里歐，你要喝咖啡嗎？」站在廚房的冰箱前，手中拿著馬克杯的加洛向他問道，「或是冰牛奶？」

「牛奶。」里歐穿過客廳走進廚房，接過加洛手中裝有牛奶的杯子，他看著加洛走回餐桌，藍色的雙眸看著餐桌的另一頭，里歐不由得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看見空無一人的座位的瞬間，他突然理解了加洛在等待──等待一個再也不會出現在那個位置上的人。

是什麼樣的執念能夠讓一個人被狠狠傷害後，依然對加害者抱持著如此強烈的情感，里歐怎麼想也無法理解，那麼多年過去，他可以放下心中對古雷的仇恨，但永遠無法遺忘那個人曾經對燃燒者的傷害，可是加洛和他完全不同。

被最信任的人攻擊、傷害和背叛，視為英雄、希望和憧憬的人就在面前殞落，那對加洛來說有多麼痛苦，里歐不敢說自己能夠徹底理解那樣的心情，可是在古雷離開後的隔天，對方依然準時出現在滅火隊的辦公室時，像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與所有人互動。

加洛表現得太過正常，彷彿坐在餐桌另一邊的人隨時都會出現一般，或是回家就會看見古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書，加洛一如往常的行為舉止，正常得像是古雷的死並不存在一般。

「加洛。」里歐將手中的馬克杯放在餐桌上，雙手撐在桌面上，他對著一口、一口將吐司放入口中的加洛開口，「夠了。」

「嗯？」對方抬頭看著他，有著淡淡的黑眼圈的雙眼瞇起，加洛露出微笑，「喝完的話，冰箱還有⋯⋯」

「他不值得你做這些。」里歐強勢地截斷加洛的話，桌面上的手指因為憤怒而握緊，「他不值得。」

「嗯，我知道。」加洛似笑非笑的表情讓里歐不禁皺起眉頭，他不確定自己應該問對方『你還好嗎』還是『你為什麼還能笑』，里歐想抓著加洛的肩膀搖醒眼前的人，可是他什麼也沒做，只是繼續問道。

「你真的有聽懂嗎？加洛·提莫斯。」在里歐問話的過程中，加洛只是拿起餐盤裡的吐司，眼神望著遠方，緩緩開口：「嗯，我知道。」

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安靜的空間裡只有時鐘指針轉動的聲響，里歐拿起桌上的馬克杯將牛奶一口飲盡，他望著加洛想再次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對方搶先打破了沉靜的空氣。

「古雷他死了。」抓了抓頭髮，加洛皺起眉頭，凝視著桌面上的餐盤說道，「我不知道⋯⋯這是真的對吧？」

傳入耳中的語句使里歐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清明的思緒在剎那間變得混沌。

這是真的，對吧？

加洛並不是在為了古雷的死感到傷痛，而是至今都沒有接受這個事實，原本到舌尖的話語被里歐吞下喉嚨，他的嘴開開闔闔幾次，卻找不到一句適合的回答。

從那天開始，加洛就像是做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卻依然不願意從夢中清醒，因為比起苟延殘喘延續的夢魘，睜開眼後的現實更加殘酷。

「是真的。」里歐輕聲地說，並往加洛的方向走進一步，「這幾天新聞都有報導。」

「啊，也是。」臉上出現了然的微笑，加洛頂住椅背仰著脖子，聲音沙啞，「果然不是夢。」

一股衝動從里歐的心底油然而生，他很想現在就用盡全力揍加洛一拳，或許加洛會從椅子上跳起來也回贈他一拳，但不管結果會是怎麼樣，如果這一拳能讓對方臉上的笑容消失，那他很樂意為此付出自己的臉頰承受那樣的疼痛。

然而里歐只是握緊自己的手掌，沒有把想法付諸行動，他蹙起眉心，再次開口。

「你現在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里歐沒有鬆開拳頭，加洛只是眨了眨眼，嘴角揚起的弧度卻沒有改變，明明是笑容，卻比哭泣還要難看。

【TBC】